霍乱时期的爱情

他正聚精会神地在读《企鹅岛》,这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部小说。听到妻子在叫,他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作为回答。她继续说:“你对着我的脸看。”

他照办了。他正戴着老花眼镜,看不清妻子的脸,但他无需摘下眼睛就感觉到她的火焰般的目光在灼烤着他。

“怎么啦?”他问。

“怎么啦!你自己清楚!”她说。

她没有再说什么,重新放下眼镜,继续织补她的袜子。乌尔比诺医生明白,长期以来的困惑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同当时他预想的形式相反,她感受到的不是剧烈的地震,而是一次平静的打击。他感到如释重负,既然事情迟早要发生,早发生比晚发生更好,反正芭芭拉?林奇小姐的幽灵已经进入了他的家庭,这是事实。

乌尔比诺医生是四月前同她结识的,当时她正在“广慈医院”的门诊部候诊。

一见到她,他就意识到一件无可挽救的事在自己的命运中终于发生了。她是个黑白混血姑娘,高高的身材,修长的四肢,优雅文静,细嫩的皮肤,温柔的性格,甜得跟蜜糖似的。那天早上,她穿一件红底白点的衣衫,戴一项同样布料的帽子,帽檐很宽,帽影一直渡到眼睛,异常性感。乌尔比诺大夫通常是不看门诊的,只是在有暇路过那里时进去提醒那些高年级的学生一下,让他们记住准确的诊断胜过一切药物。这次,他千方百计拖延时间,使自己能在那位不期而遇的混血女郎进行病情检查时正好在场,并且小心地让他的学生们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意识到他同她过去素不相识。他几乎没望她一眼,却把她的一切资料牢牢记在脑子里。当天下午,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以后,他就按照她在门诊时留下的地址,吩咐车夫驱车而往。她果然住在那儿,当时正值阳春三月,她正好在平台上乘凉。

这是一座典型的安第列斯式的房屋,整座房子直到锌皮屋顶都刷成黄色,窗帘是粗麻布的,廊檐上挂着石竹和裁类植物的花盆。这儿是滨海的马拉?克里安萨沼泽区,房子部架在粗大的木柱上。图尔皮亚尔乌在房檐下的笼子里调瞅不已。对面人行道边有所小学校,蜂拥而出的学生们迫使车夫拉紧了缰绳,以免使马受惊。真是走运,芭芭拉?林奇小姐认出了医生。她以老相识的姿态同他打招呼,请他去喝咖啡,等乱纷纷的人群过去以后再走。他一反常态,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她的邀请,并且听她谈了她的身世。这正是他从那天早上以来唯一使他感兴趣的事,也是在未来几个月中搅得他坐立不宁,影响到他全身心的事。刚结婚时,有一次,一个朋友当着他妻子的面对他说,他迟早会遇到一场发狂的热恋,使他们夫妻的稳固关系受到威胁。乌尔比诺医生自以为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坚实的道德基础,对这种预言只是付之一笑。然而,如今看来,这位朋友倒是言中了。

芭芭拉?林奇是一位神学博士。她是令人尊敬的新教牧师约纳坦叶卜林奇的独生女。这位新教牧师是个瘦小的黑人,经常骑着一匹骡子到沼泽地的贫穷村落去宣扬上帝,但她所信奉的上帝与乌尔比诺大夫的上帝不同,大夫为了蔑视这位上帝,不愿用大写字体来加以表达。林奇小姐讲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句法有时不大通顺,这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到十二月,她就二十八岁了。不久前她刚同另一位牧师——他父亲的学生——离了婚。他们两年的婚后生活过得很不痛快,因此她没有再婚的欲望。

她说:“我只爱我饲养的那只图尔皮亚尔鸟,别的什么都不爱。”

可是,乌尔比诺医生是个非常严肃的人,没想到这话是故意对他说的。相反,他糊涂地自问,这么多便利条件凑在一起,会不会是上帝为了以后加倍索取而布下的圈套。然而,他立刻又把这种想法作为神学上的蠢话从脑袋中驱逐出去,因为他当时正处在惶惑之中。

快告别的时候,他偶然提起了上午的诊断。他知道,要博得病人的欢心,便必须谈病人的病。果然,这个话题引起了她的兴趣,他也答应第二天下午四点亲自来为她作一次更详细的检查。她慌了,可是他让她放心,说:“干我们这一行的,从来都是只向财主收费不向平民伸手的。”然后,他在他的袖珍记事本上写道:“芭芭拉?林奇小姐,马拉?克里安萨沼泽地,星期六,下午四时。几个月后,费尔米纳必将读到那张载有详细的诊断记录。处方及病情发展的卡片。这个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突然想起,这是新奥尔良水果船上迷人歧途的那些女艺术家之一,然而,地址却使她想到住在那里的很可能是个牙买加人,而且显然是个黑女人,于是她很容易地排除了她是丈夫喜欢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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