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可是,到了陷入林奇小姐的迷宫时,他已经不能把这句话当做玩笑了。

他的成年病人的所有实的或虚的病症,现在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了。他清楚地感觉到心脏的形状,无须压摸就可以说出它的大小。他感到自己的肾脏已经出了毛病,发出了睡猫般的哼叫。他感到胆囊在闪闪发光,感到血液在动脉里嗡嗡鸣响。有时,他早上醒来感到自己就象一条透不过气来的鱼儿。有时感到心脏里充满了水;有时感到双脚不听使唤;有时又感到象在学校军事操练时那样,忽而出现一次心跳间歇。

这些症状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着,最后他终于感到恢复了健康,因为上帝是伟大的。

可是,他不是象对待他的病人那样,让自己服用缓冲剂,而是让自已经受恐惧和惶惑。真的,他在生活中唯一需求的,是有人理解他,即使到了五十八岁也是一样。

他求助费尔米纳,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他最爱的人,也是最爱他的人。在她面前,他刚刚使自己的良心平静下来。

这件事发生在她打断他下午的阅读,要他对着她的眼睛凝视之后,当时他第一次发现他的事情已经败露。然而,他不明白她是怎样发现的,因为要说费尔米纳仅仅用嗅觉发现了这件事,那是难以想象的。不管怎么说,许久以来,这个地方就不是一座有利于保密的城市了。第一批家用电话刚安上不久,几对看上去关系很稳定的夫妻就由于匿名电话离了婚。许多家庭由于害怕关系破裂而不再使用电话,或者在若干年中拒绝安装电话。乌尔比诺大夫知道他的妻子自尊心很强,对于通过匿名电话控告她丈夫不忠的人是不会理睬的,而且他也很难想象有哪个人竟如此大胆,在向她控告这件事时通报自己的真实姓名。相对说,他害怕的是那种传统办法:一个无名氏从门缝里塞进一张张条来,这可能要遭殃,不仅可以保证发信人、收信人都不露真名,而且还可以由于他高贵的血统而把这件事神秘地与神圣的上帝联系在一起。

妒嫉从不光顾他的家,这是三十多年平静的夫妻生活中,乌尔比诺医生曾多次在公众面前自我夸耀的话。就是在现在,这话也一点不假,他就象瑞典火柴,只在自己的盒子上磨擦点燃。然而,他不知道,一个如此自负、自尊而又倔强的女人,面对丈夫的被证实了的不忠行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他在按照她的要求注视她的眼睛之后,除了重新低下头去以掩饰自己的惶恐外,没有别的举动。他一面想着对策,一面仍然装着误入小说里阿尔卡岛上秀丽的河川之中。费尔米纳也没有再说什么。织补完袜跟,她将东西乱糟糟地扔进针线盒,去厨房吩咐做晚饭,然后上卧室去。那时,乌尔比诺医生下定决心,下午五时不再到林奇小姐的家中去。永远爱她的许诺,单独为她找一所僻静的住所使他能泰然地与她偷情的幻想,恩爱的、至死不渝的誓言等等,所有在爱情的烈火中他对她的允诺,都将永远结束了。林奇小姐从他那儿得到的最后的东西就是一个绿宝石头饰。那是车夫交给她的,他既没有给她留话,也没有给她纸条。那头饰放在一个用药笺包着的小盒子里,使车夫以为那是急救药品。他这一生再也没有去看过她,连偶尔一次也没有。

只有上帝清楚,他勇敢地作出这一决定是多么的痛苦。他一个人在盥洗室里不知洒下多少辛酸的泪水,才摆脱了内心的磨难而勉强活着。五点钟时,他没有去找她,而是在他的忏悔牧师前做了深深的忏悔。第二个星期日,他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去领了圣餐,但是他的灵魂终于复趋平静。

在同林奇小姐作出了断的当天晚上,他一面脱衣就寝,一面对费尔米纳重述了他一连串痛苦的失眠,一阵阵内心针扎似的疼痛,使他欲哭无泪,以及其它一些难以使人理解的眷念的感情的流露……。

当时,每逢他跟她讲起这些情况时,总是把它归咎为年老体衰。他必须把这些话找一个人发泄出来,要不然他会憋死——这也是为了避免道出外遇的真情。不管怎么说,把心里的话讲出来,这是夫妻之间的习惯。

费尔米纳一边接过他脱下的衣服,一边专注地听他讲述,既不看他,也不说话。

她嗅闻着每一件衣服,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她把衣服随意一团,然后扔进装衣服的柳条筐里。她没有发现异样的味道,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明天又有了。

在寝室对面的小圣坛面前跪下来祈祷之前,他以一声悲怆而诚实的叹息结束了对病症的叙述,说:“我觉得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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