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这就是学弹竖琴期间他们的生活状况。令人回味的偶然现象已经成了往事。当初,她走进浴室帮他洗澡的时候,虽然他们之间已龈龋不断,虽然每天要吃有毒的茄子,虽然要受呆头呆脑的妹妹们和生下这些妹妹的母亲的气,他还是有足够的感情来要求她给他抹肥皂。她带着他们之间残存的从欧洲带回来的爱情渣儿为他抹,两人逐渐捐弃前嫌,最后便在地板上滚在一起,浑身糊满香气四溢的肥皂沫,耳朵里听着女佣们在洗涤间里的议论:“他们没再弄出孩子来,是因为他们不生了。”

有时候,他们从疯狂的晚会上回来,藏在门背后的对往昔的怀念一下子就把他们击倒了。于是,便爆发一场有滋有味的争吵,一切又跟从前一样,五分钟之后,又成了蜜月时期的纵欲无度的情侣。

可是,除了这种并不多见的情况之外,睡觉的时候,总是有一个比另一个更疲乏。她在浴室里俄延片刻,用香纸卷烟,独自抽,又跟年轻时在家里当姑娘,自己是自己身体的唯一主宰的那一阵一样,自我安慰起来。她总是头疼,也许因为太热——永远热,也许因为睡多了,也许月经来潮。月经,没完没了的月经。月经多得不得了,以致乌尔比诺医生竟敢在课堂上说——仅仅是为了吐一吐他的难言苦衷,结婚十年之后,女人的月经最多可达每周三次。

雪上加霜,费尔米纳赶上了早晚要无可挽回地发生的最倒霉的年头:她爸爸那些无本万利而从来没见过人的买卖原形毕露了。省长把乌尔比诺召到办公室里,把他文人的违法行径告诉他,省长一言以敝之:“天人上间的法律,没有一条是这家伙没触犯过的。”其中几个最严重的骗局,是在女婿的权势庇护下搞的,很难想象,女婿和他的妻子会不知道。乌尔比诺医生心里明白,唯一需要维护的是自己的名誉,因为那是唯一还没扫地的。于是,他便使出浑身解数,终于用他的担保掩住了丑闻。

就这样,洛伦索?达萨搭上了第一班轮船出国,一去不复返了。他象人们有时为了欺骗思乡病而作短期旅行那样回到了祖国,但在这种表面现象底下,也有某种真实的东西:一段时间以来,他登上来自祖国的轮船,只是为了喝一杯水仓里运来的故乡的泉水。他走了,没有恋恋不舍的拥抱,他一直在抗议说他是无辜的,而且还想让女婿相信,他是某个政治阴谋的替罪羊。他走了,哭着小妞儿走了——他自打费尔米纳一结婚就这么叫她,哭着外孙子走了,哭着他赖以发财致富并获得了自由的地方走了。在这里,他凭昧心的买卖起家,把女儿变成了贵妇。他拖着年迈而有病的身子走了,但仍然活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被他坑害过的人谁也不希望他活得那么久。费尔米纳接到父亲的死讯时,不由得如释重负地吁出了一口气,为了避免人们询问,她没有为父亲戴孝,但一连几个月,当她反锁在浴室里吸烟的时候,总是不知所以地啜泣得不可开交,其实她就是为父亲而哭。

两人关系中最荒谬的一点是,在那些不幸的年头里,两人在公众场合却表现得和睦美满。实际上,那几年是他们在克服心照不宣的敌意中取得胜利的最辉煌的几年。她不愿意如实承认,那些年是非同一般和罕见的,因而也是违背常理的。然而,这对费尔米纳来说,是容易应付的。社会生活,曾使费尔米纳产生了种种疑虑,其实那只不过是一连串返祖还原的协议,陈陈相因的礼节,预先想好了的言辞,人们在社会上借此你愚弄我,我愚弄你,免得自相残杀。这个庸俗轻浮的天堂的主要标志,是害怕不了解的人和事。她把这一点概括成了更简单的一句话:“社会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胆怯,夫妻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反感。”自从她拖着新娘婚纱那长得没有尽头的尾巴走进万紫千红。香气钦绕、圆舞曲乐声回荡的社会俱乐部大厅,发现那一大群汗流使背的男人和微微发抖的女人不知如何逃避她这个来自异己外界的光彩照人的威胁性人物时,心头便象显影般地发现了这个道理。她刚满二十一岁,除了从家里到学校以外,她几乎没到外面去过。但她向四周扫视一眼,便明白她的敌人不是因仇恨而恐惧,而是因害怕而发呆。她没有再象刚进门时那样去吓唬他们,而是宽宏大度地去帮助他们了解她。没有一个人跟她想象中的不同,正如她对各个城市的看法一样,她不觉得那些城市比原先更美或者更丑,而是跟她心里想象的一样,拿巴黎来说吧,虽然阴雨连绵,店铺老板贪吝,车夭言谈粗鲁,但她的记忆中,巴黎始终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并非因为巴黎实际上真是最美或者不是最美,而是因为巴黎和她最幸福的那几年是联系在一起的。至于乌尔比诺医生呢,用别人对付他的那些同样的武器来对付别人,只不过是操纵得更巧妙、更道貌岸然罢了。他们在一切场合露面:郊游,灯谜,文艺演出,募捐舞会,爱国运动,第一次乘坐气球。他们无处不在,而且几乎永远是发起人和主持者。谁也无法想象,在他们过得最不愉快的那些年里,还有谁比他们更幸福,还有哪对夫妇比他们更琴瑟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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