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卡西亚妮具有把秘密玩弄于掌股之上的魔鬼般的才能,她永远知道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出现在什么地方。她精力过人,不声不响,又聪明又温柔。然而,在关键时刻,尽管她内心痛苦,却表现出钢铁般的性格。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事动过肝火。

她的唯一目的,就是不惜任何代价扫清阶梯——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用血去洗——让阿里萨爬到他不自量力的位置上去。出于不可遏制的权欲,她不择手段地那么干着,但她实际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报恩。她的决心如此之大,使阿里萨本人也被她的手段搅得晕头转向了,在一个不幸的时刻,他曾经想去挡住她的道儿,因为他以为她在挡住他的道儿。卡西亚妮使他重新清醒过来。

“您别搞错了。”她对他说,“您要我走,我就离开这里,不过请您好好想一想。”

阿里萨的确还没有想过。于是,他尽可能前前后后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终于向她缴械投降。实际上,在公司内部危机四伏的那场肮脏的战争中,在提心吊胆的寻花问柳的灾难中,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对费尔米纳的幻想中,面对那个在白热化的明争暗斗中弄得屎一身、爱一身的泼辣的黑姑娘,阿里萨的冷漠的内心没有一刻平静过。他曾多次黯然伤心,因为她实际上不是他认识她那天下午所想象的那种贱人,否则他会把自己的原则忘得一净,哪怕是火炭般的金元宝,他也要跟她睡上一觉。

卡西亚妮仍然跟那天下午在驿车上的时候一样,依然满不在乎地穿着那身野妓式的衣服,裹着疯子的头巾,戴着骨雕的耳坠和手镯,戴着那串项链,根根手指上都戴着假宝石戒指。总之,还是流浪街头的那个卡西亚妮。时光在她的外貌上留下的一丁点儿痕迹,更使她平添了几分颜色。她熟透了,女性的妙处更加使人销魂,她那非洲女人的温热的身体,随着成熟显得更加丰满了。阿里萨在十年中没有向她作出任何暗示,以此来为自己在初次见面时所犯的错误赎罪。她呢,在各方面都帮了他的忙,唯独在这方面没有帮过他。

一天晚上,阿里萨工作到了深夜——母亲去世后他经常如此——正要出门的时候,他看见卡西亚妮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他没敲门就推了进去。她果然在那里,独自坐在写字台前,出神地沉思着,表情严肃,新配的眼镜使她带上了学究的气息。

阿里萨心里激起了一阵幸福的颤栗:就他们两人在楼里,码头上空无一人,城市已进入梦乡,漆黑的夜色笼罩着墨一样的海,一艘轮船发出凄凉的呻吟,它还要再过一个小时才能到港。阿里萨双手拄着雨伞,跟他在那条名叫麦仙翁的小巷子里挡住她的去路时一模一样,但这次是为了不让她看出他的膝盖在微微发抖。

“告诉我,亲爱的卡西亚妮,”他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改变这种状况?”

她并不感到意外,异常镇静地摘下眼镜,阳光般的笑声使他目瞪口呆。

她还从来没有用“你”称呼过他。

“唉,阿里萨呀,”她对他说“十年来,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向我提出这个问题!”

太迟了:在骡马驿车上时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后来她一直坐在那张椅子上,但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真的,帮他干了那么多的鬼鬼祟祟的卑鄙勾当之后,为他忍受了那么多的无耻行径之后,她在生活中已经超过了他,尽管他比她年长了二十岁:她为了他而衰老了。她深深地爱着他,她情愿继续爱他而不是欺骗他,虽然不得不突如其来地让他知道真相。

“不行。”她对他说,“我会觉得我是在跟我幻想中的儿子在一起睡觉。”

最后的否认不是出自自己之口,这一点使阿里萨觉得芒刺在背。他历来以为,当一个女人说“不”的时候,是在等待别人再坚持,然后才作最后的决定,但跟她打交道却是另外一回事儿,他不能冒犯第二次错误的风险了。他轻轻松松地走了,甚至还带了一点颇为难得的痛快。从这天晚上以后,他们之间可能出现的任何阴影都顺顺当当地冰释了,而且阿里萨也终于明白,他可以成为一个女人的朋友而不必跟她睡觉。

阿里萨只向卡西亚妮透露了他跟费尔米纳的秘密。由于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知道这个秘密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已开始把这件事置之记忆之外了。其中有三个已铁定地进了坟墓:一个是他母亲,她在去世之前很久就把这个秘密从记忆中抹去了;第二个是普拉西迪姬,她长期侍候那个几乎被她视为女儿的人,直到高寿才与世长辞;第三个是那位终身难忘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她曾经把他这一生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失在祈祷书里递给了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可能还活在世上。至于洛伦索?达萨,当时还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为了女儿不被开除,也许曾经向修女德拉鲁丝透露过,但修女不大可能扩散这个秘密。还有伊尔德布兰达以及费尔米纳其他一些野里野气的表姐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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