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这样,生活现在就处于他想把她带去的地方,其余的一切就取决于他了,而他确信,他那半个多世纪的地狱生活还会给他以极其严重的考验,他准备带着更大的热情、更大的痛苦。更深沉的爱情去面对这些考验,因为这将是最后的考验。

接到费尔米纳的回信后五天,他来到办公室时心里感到空荡荡的,周围出现了一种不常见的现象,没有打字机的响声,而寂静比噼噼啪啪雨点般的打字声更引起人们的注意。不过那是暂时的停顿,当那爆豆般的声音重新开始响起来时,阿里萨不由自主地推开卡西亚妮的办公室的门。他看见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机前,那打字机象个活人似的听从她指尖的使唤,她发觉有人在窥视她,以她那奇特而可怕的微笑向门口瞥了一眼,但她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把那段文字打完。

“请告诉我一件事,我亲爱的母狮,”阿里萨问,“要是你收到一封极不礼貌的情书,你将作何感想?”

她平日对什么都不在乎,可听了这话,脸上却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天哪!”她惊呼道,“你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既然如此,她也就难以作出回答。其实,在这之前,阿里萨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于是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冒险到底。在职员善意的嘲笑中,他将办公室的一架打字机搬到了家里。“老鹦鹉学不会说话。”职员说。卡西亚妮对任何新鲜事儿都爱凑热闹,自告奋勇教他打字。

但是,从洛塔里奥?特玛古特想按乐谱教他拉小提琴时起,他就反对全面系统的学习方法。当时治塔里奥曾吓唬他说,至少要学一年。能进职业乐队演奏至少得五年。要出人头地,每天起码练六小时。然而,他让母亲给他买了一把盲人小提琴,依照洛塔里奥给他指出的五项基本规则,练了不到一年,竟然敢在教堂合唱队表演,也能在穷人公墓那里给费尔米纳演奏小夜曲,让清风传授给她。如果在二十岁能学会拉小提琴,那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他呢。他不懂为什么到了七十六岁就不能学会只用一个指头即可操纵打字机呢!

他想得果然有理。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来记熟键盘上字母的位置,又花了六天时间学会一面想一面打字,又用三天的时间在撕坏了半令纸后打出了第一封准确无误的信。在信的开头他放了庄严的称呼:夫人,而自己的签名则用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象在年轻时洒了香水的信一样。他将信邮寄出去,信封上有哀悼的花饰,这是给新寡的女人写信必须遵守的规矩。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的姓名。

这封信写了六页,它和过去的任何一封信都不一样,无论是语调、文风还是修辞,都和初恋时的情书边然不同。他的论述是如此合情合理,如此有分寸。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他写得最恰如其分的商业函件。如果在数年之后,用打字机打私人信件几乎被认为是一种侮辱,然而在当时,打字机还是办公室里一种没有自己伦理道德的“动物”,在家庭里广泛使用它尚未载入都市的史册。用打字机书写更象是一种大胆的改革行动,费尔米纳大概就是这么理解的,因为在她收到阿里萨四十多封信后给他写的第二封信中,一开头就首先请求他原谅他的字体难以辨认,因为她没有比钢笔更先进的书写工具。

阿里萨在信中根本没有提起她寄给他的那封问罪的信,而是从一开始就想采取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开导她,对过去的恋情丝毫不涉及。总之,过去的事只字不提,一切从头开始。更确切地说,那是根据自己对男女之间关系的观点和经验以及关于人生的广泛思索得出的结论。他曾经想把这些内容写出来作为精书大全》一书的补充。只是此时,他把这种思考遮掩在一种长者的风度之后,有如老人的回忆录,以便不叫人明显地看出那份爱情文献的实质。他先按旧模式起草了许多底稿,为了不费时费力加以修改,他把它们干脆付诸一炬。他知道,任何常规的疏忽,些微的怀念之情,都可能搅起她心中对往事的痛苦回忆。虽然他预料她在鼓起勇气撕开第一封信之前会把一百封信退给他,可他还是希望退信的事情一次也不要发生。因此,他象筹划一次决战那样,反复斟酌信中的每一个措辞。一切都需与从前的信不同,以便在一个经历了大半生的女人身上激起新的好奇、新的希望和新的兴趣。这封信应该是一种丧失理智的幻想,能给予她渴望得到的勇气,把一个阶级的偏见扔进垃圾堆里。这个阶级不是她出身的阶级,但最后变得比任何其他阶级更象她出身的阶级。这封信应该教会她把爱情想成美好的事情,而不是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而且爱情本身就应该有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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