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真是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死法了!”她说。

“死可没有荒唐的含义。”他说,然后又伤感地补充道,“在我们这种年纪更是如此。”

他们坐在平台上面对广阔的大海,看着月亮,月亮四周的光环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看着远处航船上五颜六色的灯火闪烁不止。他们一边享受着暴风雨后吹来的暖和而带香气的轻风,一边喝着欧波尔图葡萄酒,吃着泡菜和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从一个大面包上切下来的面包片。她无儿无女,三十五岁守寡,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类似的夜晚。阿里萨见到她的时候,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愿意陪她的男人的时候,哪怕是按小时把男人租来。但他们两人建立起了一种看上去比实际更严肃、更持久的关系。

虽然她从来没有暗示过,但是如果他愿意的话,她早就会和他举行第二次婚礼了,哪怕是等于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她知道要顺从他的吝啬,适应他未老先衰的萎颓,他的古怪的秉性,他的想得到一切而一毛不拔的欲望,是不容易的。可是,话也说回来,没有比他更乐意让女人陪伴的男子了,因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如此需要爱。可是,世界上也没有比他更油滑的男人了。因此,她对他的爱每次都适可而止,以不干预他自由地去爱费尔米纳的决心为界线。尽管如此,他们的关系,即使在他收拾了一切,使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重新与一个来此做三个月生意和旅行的商业代理人结婚后,仍旧保持了许多年。她跟这个商人生有一女四子,可据她发誓说,其中一个是阿里萨的。

他们只顾交谈,不管时间,因为两人年轻时就习惯了共同分担他们的失眠。如今上了年纪,失眠对他们就更无所谓。虽然阿里萨几乎从不超过两杯,可今夜他已喝过三杯还没有缓过气来。他大汗淋漓,“双料寡妇”劝他脱掉外衣、坎肩和长裤,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全部脱去,怕什么,归根结底,他们赤身裸体比穿着衣服更能相互了解。他说,要是她脱他也脱,可她不愿意。许久以前,她照过一次大衣柜镜子,突然明白,她已没有勇气让他或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裸体了。

阿里萨很兴奋,喝了四杯欧波尔图葡萄酒还没平静下来。他继续谈着过去,谈着对过去的美好回忆,许多年以来这是他唯一的话题,他渴望从过去的历史中找到一条途径,来发泄自己郁积在心头的烦闷,使自己轻松下来。这是他们需要的,他要把一切都讲出来。当他看到天边最初的几道亮光时,便试图以平静的方式跟“双料寡妇”亲近。他似乎偶然地问她:“你现在成了寡妇,又上了年纪,如果有人提出跟你结婚,你将怎么办?”她笑得脸上起了皱纹,反过来问他道:“你指的是乌尔比诺的寡妇吧?”

阿里萨总是忘记,他最不应该不知道女人们对问题的隐秘比对问题本身想得更多,普鲁维登西亚波特雷尤甚。他被她一针见血的叫人胆寒的话弄得慌了手脚,赶快否认道:“我说的是你。”她又笑了:“骗你的婊子娘去吧!愿她在地下安息。”

她逼他把一吐为快的事说出来。因为她知道,不管是他,还是别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多年久别之后,仅仅为了喝欧波尔图葡萄酒和吃泡菜加面包而在凌晨三点钟叫醒她的。她说:“这事只有一个人极端痛苦时才做得出。”阿里萨败下阵来。

“这次你可错了。”他说,“今晚我来的目的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唱歌。”

“那我们就唱吧!”她说。

于是,他开始以动听的声音唱起当时的流行歌曲:“拉蒙娜,没有你,我可怎么活。”这一夜就到此结束了。这女人向他表明了她是多么神机妙算,他没敢跟她玩那种禁止的游戏。他走了出去,仿佛到了另一座城市。那里开着六月里最后一株变种大丽花,显得十分稀奇。新修的街道还笼罩在夜幕里,去赶五点早弥撒的寡妇们一个接一个地赶过去。那时,为了避开相遇,是他,而不是她们,不得不走到另一条人行道上去,以免她们看到他止不住的眼泪。这些眼泪不是象他认为的那样,自半夜一直忍着的眼泪,而是从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起就强咽着的眼泪。

他已经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醒来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只看到对面有个耀眼的大窗户。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和女佣们在花园里玩球的声音使他回到现实中来。

原来他是在母亲的床上,母亲的卧室原封未动地保存着,他常常在那儿睡觉,在孤独折磨得他坐立不安的时候,这样可以减少一点寂寞,当然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床对面是堂?桑乔客店的那面大镜子,只要一看见它,也就等于看见了映在里面的费尔米纳。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因为只有这一天,司机才从寄宿学校把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接回家的。他明白了,他不知不觉地睡了一觉,并且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睡不着,费尔米纳在满面怒容地注视着他。他一面洗澡,一面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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