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在思念费尔米纳。六个月过去了,什么音信也没有。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亮,他坠落到另一种失眠的荒野。他想,费尔米纳看到那淡雅的信封肯定会把信打开,也一定会看到和当年其它信上一样的她所熟悉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实际上,她原封不动地把它们扔进了烧垃圾的火堆里。以后的信,她一看信封就做了同样处理,连拆都不拆。总之,不管他绞尽脑汁写出多少信,在她手里都会遭到同样的命运。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女人,能抗住一切好奇心,半年中间,每天收到一封信,居然连用什么颜色的墨水写的都不想知道。要说有这样一个女人的话,那只能是她。
阿里萨感到,老年的光阴不是水平的激流,而是无底的地下蓄水池,记忆力就从那里排走了。他的智慧将慢慢地耗尽。在拉?曼加别墅转悠了几天之后,他才明白,年轻时的那一套,难以敲开被丧事封死了的大门。一天早上,他在电话簿上找一个电话号码,偶然看到了她的电话。他拨了电话,电话铃响了许多次,最后他听出了她的声音,严肃而微弱:“喂2哪一位?”他没说话,把电话挂了,但是那无限遥远的抓不住的声音却刺疼了他的。乙。
那几天,卡西亚妮庆祝自己的生日,把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请到了家里。阿里萨心不在焉,把鸡汤撒在身上,她将餐巾在水杯中蘸湿,给他擦干净衣领,然后给他戴上一个围嘴,免得他再闹出什么事来。他真象个老娃娃。在用餐时,她发现他好几次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泪水。喝咖啡时,他端着杯子就睡着了,她想轻轻地把杯子接过来,可是他羞愧地惊醒说:“我只是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卡西亚妮夜里躺下时吃惊地想,他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乌尔比诺医生逝世一周年时,家属发出请柬,邀请亲朋好友出席纪念弥撒,地点在大教堂。迄今阿里萨已经寄出了一百三十二封信,然而没有收到她的只言片语。
这促使他决定去参加纪念弥撒,即使自己并不在被邀请之列。这是一次奢华而不那么感人的社交活动。头几排是空的,那是一些永久保留的世代相传的座位,靠背上的铜牌刻着主人的名字。阿里萨是最初到达的客人之一,目的是想在费尔米纳必经之路上省个位子。他想,最佳位置应是中殿,就是在那些永久保留位于的后面。可是,那里的人很多,找不到空位子,他不得不坐到穷亲戚们的大厅里去。从那儿他看见费尔米纳由儿子搀扶着走进来,没戴首饰,身穿一件黑天鹅绒的长衫,一大排纽扣从脖子一直到脚尖,象主教的长袍。她肩上搭一块卡斯蒂亚饰边窄披肩,不象其他寡妇那样戴着挂面纱的帽子,就连许多巴望守寡的女人也是戴那种挂面纱的帽子的。未被遮掩的脸上闪着白白的光彩,被外形的眼睛在中殿巨大的技形吊灯下显示出特有的活力。她挺直腰板走看,如此高傲,如此自信,看上去年纪和她儿子一般大。阿里萨站立着,指尖扶在长椅靠背上,一直到昏厥的感觉过去,因为他觉得,他与她不是仅仅隔开七步之远的距离,而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费尔米纳几乎一直站在大祭坛前面的家属位置上,象看歌剧一样,风度不凡地出席弥撒仪式。最后,她却打破了历来的礼拜仪式规矩,没有按当时习惯站在那儿接受人们的再次哀悼,而是自己走过去向每个来宾表示谢意,这是与她的为人十分一致的革新举动。她向大家逐一问候,最后轮到了穷亲戚们。她环视周围,看看有没有需要她打招呼的熟人。阿里萨此时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将他从中心推了出来,果然,她看见了他。费尔米纳以其社交老手的潇洒风度,丝毫没有犹豫地离开了她的陪伴者,向他伸过手去,露出温柔的微笑对他说:“您来了,谢谢!”
原来,她不仅收到了那些信,而且怀着极大的兴趣读过了。她从中发现了许多发人深省的道理,从而考虑要继续好好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时,她正和女儿在桌子上吃早餐。她看见是用打字机打的,便好奇地打开了信,一看到签名的第一个字母,她脸上马上泛起红晕,感到热辣辣的。她马上随机应变,将信放到围裙的口袋里,说:“是政府的悼唁信。”女儿感到奇怪:“可悼唁信全都到了呀!”她泰然自若的说:“这是另一封。”她想事后烧掉,免得女儿再问,可她抵不住看上一眼的诱惑。她等待的是对自己那封辱骂信的应有的反驳。其实,在那封信寄出的同时,她自己已感到忐忑不安。可是,从信中庄重的称呼和第一段的意思,她就清楚了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点什么变化。结果,她的好奇心变得如此强烈,以致将自己关进寝室,在烧掉之前安安静静地读一下。她一连看了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