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我也记得那次旅行,清清楚楚,决不会错,”父亲告诉她,“但那至少是你出生之前五年的事。”

三天以后,这支探险队回到了出发点。天色已晚,一阵风暴弄得他们狼狈不堪,但象英雄一般受到了隆重的欢迎。自然,阿里萨也出现在欢迎的人群之中,他从费尔米纳脸上辨出了恐惧的印记。但当天下午他在由她丈夫赞助的自行车表演会上看到她时,她已毫无倦容了。费尔米纳骑的是一辆不同寻常的两轮脚踏车,说得确切一点,更象是一种马戏团的道具,她坐在高大的前轮上,但后轮很小,几乎难以支撑。对她所穿的红花边灯笼裤,太太们议论纷纷,绅士们困惑不解;但对她摘熟的车技,个个赞不绝口。

这一次,同过去一样,对阿里萨来说,费尔米纳都是一个突如其来旋即转瞬即逝的形象。每当他企图去试探自己的命运时,她总是迅速隐没了,只是在她心上留下渴望的痛苦。这些形象,记录着他生命的节奏,使他体会到光阴的残酷。时光在无情的流逝,他不仅在自己身上察觉到一百,也从费尔米纳身上那些细微的变化中感受到了。

一天晚上,阿里萨走进堂?桑乔饭店——这是一家殖民时期的高级餐厅,找了个旮旯坐下,他单独到这里来吃点心的时候总是这样。突然,在餐厅尽头的大镜中看到了费尔米纳。她和丈夫以及其他两对夫妇坐在一张餐桌上,角度正好使他得以通过镜子欣赏她的绰约风姿,她非常洒脱,象焰火爆炸般谈笑风生,噙在眼里的激动的热泪,更使她显得神采奕奕:爱丽思又从镜中现身了。

阿里萨屏息凝神地尽情观察,看她进食,看她拒饮,也看她同堂?桑乔四世打趣。他在自己冷清清的桌上,同度了生活的片刻。在一个多小时之内,他心族摇曳,始终没有被她察觉。他喝了四杯咖啡消磨时光,直到目送她杂在那群人中珊珊离去。

他们几乎在他身边擦过去,以致尽管她的同伴身上也散发出香气,他还是辨出了她身上特殊的气息。

从这天晚上起,几乎有一年的时间,他死气白赖地缠住那家饭店的主人,他愿意出钱,愿意办事,愿意献出他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只求饭店的主人把那面镜子卖给他。可这谈何容易!因为堂?桑乔老头相信一种传说:这个镜框是维也纳的细木工匠一手雕刻的,和玛丽姬?安托涅塔收藏的镜框同属一对,是绝无仅有的稀世之珍,而且后者早已无影无踪了。他坚持再三,饭店的主人终于同意转让,阿里萨就把这面大镜子放在他家的客厅里,倒不是看上镜框的做工精致,而是因为他情人的形象曾经占领这面镜子的内部空间达两小时之久。

阿里萨每次见到费尔米纳时,她几乎总是挽着丈夫的手臂,他们十分和谐地在自己特有的环境中活动,颇有一种逞罗人特有的令人惊异的温顺劲儿。只有在向他打招呼的时候,夫妻俩的表现才有所不同。真的,乌尔比诺医生同他握手时,显得既热烈又亲切,有时还拍拍他的肩膀。费尔米纳则相反,一举一动都彬彬有礼,循规蹈矩,严肃得不容他看出她还在顾念旧情的任何痕迹。他们生活在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里。每当他竭尽全力要缩小相互间的距离时,她总是在朝着相反的方向迈步。

过了好久他才敢于设想,那种冷漠其实只是抗拒恐惧心理的保护层而已。他是在本地船厂所造的第一艘内河轮船的命名礼仪式上,也就是阿里萨第一次作为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第一副董事长,代表叔叔莱昂十二同本市全体显贵一起,出席这一礼仪时突然悟到这一点的。这一巧合,使这次活动具有一种特别在严的气氛。

阿里萨在船厅里忙着接待客人,那里还散发着一股新刷的油漆和沥青的气味。

这时,码头上突然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乐队也奏起了凯旋曲。他看见这位梦寐以求的美人挽着丈夫的手臂,透着是后般的成熟的风采,在身穿制服的仪仗队中穿过时,他不得不控制住几乎与生俱来的激动和战栗。人们从窗户里暴风雨般地向乌尔比诺夫妇抛洒彩带和花瓣,他们则招手回报人们的欢呼。费尔米纳容光焕发,使人不敢逼视,她的高跟小鞋,狐尾周围,钟形帽子,一身金黄色的王室装束,在米宾中显得无与伦比。

阿里萨和省府要员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鞭炮声中站在舰桥上迎候他们。汽笛三声长鸣,使码头笼罩在蒸汽之中。乌尔比诺医生以其特有的潇洒自如的神态,同列队接待的人—一致意,使他们每一个人都觉得他对自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首先是身着华丽制服的船长,接着是大主教,尔后是省长夫妇、市长夫妇,以及刚到任的一位来自安第斯的军事长官。紧接在政府要员之后,就是穿黑色呢服的阿里萨,侧身于如此众多的知名人士之中,人们几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费尔米纳向军事长官打过招呼以后,对向她伸过手来的阿里萨仿佛迟疑了一下。长官很愿意为他们介绍,就问她是否同这位绅士相识。她不置可否,只是带着沙龙式的微笑将手伸向阿里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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