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独的寂寞中,相反,寡妇们发现,老老实实地生活全凭身体的指挥,饿了才吃,不用说假话而爱,不必因逃避被人指摘不遵妇道而装睡,有权占有整张床席,没有人同她争一半床单,一半空气。一半属于她的夜晚,甚至睡梦也是自由自在的,该醒的时候就醒了。在外出偷情的黎明,阿里萨碰见寡妇们做完五点钟的弥撒出来。
一身黑衣,肩上披着寡妇的黑纱。晨曦中,他看见她们穿街过巷,迈着碎步从一条人行道走上另一条人行道——那是小鸟般的步伐,因为单是贴近男人身边走过,就会玷污她们的名誉。然而他坚信,没有慰藉的寡妇,更甚于任何其他女人,是很容易把幸福的种子撒到她们心中去的。
他一生中接触过许许多多寡妇,从纳萨雷特的遗孀开始,使他懂得,结过婚的女人,在丈夫亡故之后是何等幸福。到当时为止对他来说还纯粹是个幻想的东西,亏了这些寡妇,把它变成可以用手捕捉的可能性了。没有理由认为,费尔米纳和其他寡妇有什么不同,生活教育了她,她会接受他的,不管他是什么样子,她心中不会有对死去的丈夫犯罪的阴影,她将毅然决然地和他去发现两度幸福的另一种幸福,一种是能把生活中的每时每刻变成奇迹的普通的爱情,另一种是因死神的豁免,出污泥而不染地洁身自好地保留下来的爱情。
要是他怀疑过费尔米纳在他的如意算盘中离得是多么遥远,也许他不会那么热情贲涨。费尔米纳还只刚刚看见一个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恰恰没有突变的世界在她面前展现。在那个时代,做个有钱人有许多好处,当然也有许多坏处。但普天下有一半人梦寐以求的是尽可能永远做个有钱人。因为不成熟,费尔米纳拒绝了阿里萨,她马上就追悔莫及,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抉择是正确的。当时,她闹不清是理智中的哪些隐藏的原因使她心明眼亮了,但许多年之后,也就是在行将进入暮年之前,她突然在一次偶然提及的关于阿里萨的谈话中发现了。参加谈话的人都知道,阿里萨是正处于鼎盛时期的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继承人,所有的人都振振有词地说自己见过他许多次,甚至跟他打过交道,但没有一个人能想起他是副什么模样。
这时,费尔米纳发现了妨碍她爱他的没有意识到的原因。她说:“他好象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是的,他是某个人的影子,而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人了解过。
不过,当她在抵御乌尔比诺医生——医生是个和他恰恰相反的人——的追求的时候,她却被罪过的阴影弄得心神不定:这是她无法忍受的唯一的一种感觉。当她觉得这种感觉向她袭来的时候,她被一种慌乱抓住了,只有碰见能减轻她良心的压力的人才能控制住这种慌乱。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在厨房里打碎了一只盘子,或者看到有人跌跤,或者自己在门缝里挤了一根手指头,她总是惊慌失措地跑到离她最近的大人跟前,归咎于他:“都是你。”虽然她对谁是肇事者并不关心,也并不确信自己是无辜的,反正能把罪过推开就够了。
这个阴影非常明显,势将危及家庭的和谐,乌尔比诺医生及时地发现了。他发现后,就赶忙对妻子说:“别难过,亲爱的,那是我的错。”他最担心的,莫过于妻子作出突然的、不可更改的决定,而且他深信,发生这种事情的根源都是因为一种罪过的感觉。然而,理清阿里萨这团乱麻,不是一句宽心话就能解决的。长达好几个月之久,早晨,费尔米钢打开阳台的窗户,就得使劲赶走脑子里那个坐在幽静的小公园里偷偷看她的人的影子,她看见了曾经属于他的那棵树,那条不大显眼的长凳子,他正坐在那里看书,思念她,为她受煎熬。她不得不把窗户关上,长叹一声:‘可怜的人。”甚至她还伤心地抱怨过,阿里萨怎么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顽固呢,当时,后悔已经太晚了。有那么几次,她还亡羊补牢地期待着一封永远没有收到的信。当她必须作出嫁给乌尔比诺医生的决定时,她发觉,既没有充足的理由拒绝阿里萨,也没有充足的理由要挑上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实际上,他对医生和对阿里萨同样不大喜欢,而且对医生更缺乏了解,医生的信没有他信里那种火热的感情,也没有象他那样做过那么多令人心醉的表白。的确,乌尔比诺医生的追求,从来不是以爱情的语言来表达的。奇怪的是,作为一个天主教徒,他只向她奉献尘世间的东西:保障,和谐,幸福。这些数字一旦相加,也许等于爱情,近乎是爱情吧?但是,这些又不是爱情。这些疑虑使她心乱如麻,因为她也并不坚信爱情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