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悲剧震撼了医生的全家人,也影响到了全城,百姓们都走到大街上,想把事情打听个究竟。全市宣布致哀三天,各种机构和商店都降了半旗,所有教堂的钟声都在不停地敲响,直到死者的尸体在家庭陵园里入葬。美术学院一个班的学生,做了一个遗体的真容模型,以便为将来塑半身像留下个模特儿。但是,这计划刚开始便被取消,人们都这样认为,那个逼真地塑出了医生最后一到恐怖神情的真容模型有失庄重。一个凑巧打这儿经过的欧洲艺术名家画了一幅伤感现实主义的大油画,再现了乌尔比诺医生在梯子上伸手捕捉鹦鹉的致命的一刹那。画面上唯一与原来事实不符的是,一他穿的不是无领衬衣和用绿色吊带系着的裤子,而是戴着蘑菇帽,穿着霍乱流行期报上经常刊登的版画人物身上的黑呢大礼服。这幅画在乌尔比诺医生逝世几个月之后陈列在一个名叫“金铃裆”的大画廊里,让民众一饱眼福;尔后又挂在公私机关的墙上展出,这些机关都认为应向这位杰出的贵族表示敬意。最后,这幅画陈列在美术学院,并为此在那儿举行了第二次葬礼。又过了多年,美术学校的学生把它拿到大学广场上烧掉了,他们把它看做一种美学的象征,也把它看做一个令人厌恶的时代的象征。
费尔米纳从成为未亡人的那一刻起,就不像她丈夫担心的那样孤独和无用。她下了决心,毫不妥协,不允许利用她丈夫遗体做任何事情,包括共和国总统拍来的电报都没有用,那个电报命令把尸体放在红箱子里摆在省府会议厅让人们瞻仰。她也以同样冷静的头脑反对在教堂为丈夫守灵。那是大主教亲自要求的,她只答应在举行葬礼弥撒时把尸体移到教堂去。被各种各样的要求弄得手足无措的儿子出来调停,她也仍然毫不动摇地坚持她的农村观念:死者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的家庭。他们应在自己家里喝着苦咖啡,吃着奶酪饼守灵,每个人都享有充分的自由,想怎样哭就怎样哭。他们将免去传统的守灵九昼夜的仪式,在葬礼之后就把大门关闭,除了最知己的客人之外,不接待任何来访者。
家里笼罩着居丧的气氛。所有贵重的东西都放在安全的地方。光秃秃的墙壁上只留下挂过画画的痕迹。自家的椅子和从邻居那儿借来的椅子都摆在从客厅到卧室的墙边。除了摆在一个角落里用白床单盖着的钢琴外,大型家具都搬走了。空间似乎扩大了,声音发出鬼怪似的回响。书库的中央,在他父亲的写字台上,躺着医生的遗体,他的脸上带着最后的惊恐表情。他穿着黑斗篷,披着圣塞骑上的战刀。在遗体的旁边,身穿重孝,浑身颤抖,但自制力仍然很强的费尔米纳,忍着悲痛,庄严地接受人们的吊唁,坚持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几乎纹丝不动。十一点钟一过,她便站在门廊上,挥着手帕向丈夫的遗体告别。
自从她听到帕尔多在院子里喊叫,看见老头儿在泥地上奄奄一息地挣扎以来,现在能恢复到控制自如的状态委实不易。当时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认为丈夫尚有希望,因为他还睁着眼睛,瞳孔是那样明亮,她从来就没见到过。她恳求上帝至少给她一点时间,以便让他知道,尽管他们之间出现过多次疑云,她却始终在爱着他。她实在不愿他在明了这一点之前就离开人世。她感到有一种强烈的难以抵制的愿望,希望同他重新开始生活,以便互相表达长期压在心头尚未出口的话,把过去没有安排妥当的事情重新做好。但是,在无情的死神面前,她只好投降了。她的痛苦变成了一种盲目的忿怒,她对谁都言词激烈,怒气冲冲,甚至对自己也是如此。这倒使她获得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和独自忍受寂寞的勇气。从那一刻起,她便不停地做事,不让脸上露出任何痛苦的痕迹。唯一身不由己地流露出某种凄楚的时刻是星期日夜里十一点,当时根据大主教的命令,把还在散发着垫木的气味、打着铜箍、盖着红罩的棺材抬走了。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命令立即盖棺,在那难以忍受的炎热天气里,家中那么多花散发出的味道使得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他似乎看到父亲的脖颈上出现了最初的紫色痕迹。他在宁静中仿佛听到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人到了这个年纪,活着也烂了一半。”在盖棺之前,费尔米纳摘下结婚戒指,把它戴在亡夫手上,然后用自己的手捂住他的手,就象平常她看到他在公共场合信口开河地讲话时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