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虽然她从来没见过他,但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费尔米纳对她谈起过他,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偶然提起的。那是在上个月的一天下午,费尔米纳不愿意从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家门口走过,因为那辆驾着枣骡马的四轮马车正停在大门口。她告诉表姐谁是马车的主人,并试图解释她为什么对他反感,但对他的追求则只字未提。伊尔德布兰达早把他忘了,看见他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车门口,一只脚踏在地面,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她就把他认出来了,她不明白表妹为什么对他反感。

“请上车吧。”乌尔比诺医生对她们说:“我送你们回去。”

费尔米纳还在犹豫,伊尔德布兰达却已欣然接受了邀请。乌尔比诺医生站在地上,用指尖扶着她上车,几乎没沾她的身子。费尔米纳没法,只好跟着表姐上车,满脸涨得通红。

那儿离家不过三个街口。表姐妹俩不知道马尔比诺医生是不是跟车夫串通好了,但看来准是这样,马车走了足足半个小时,她俩坐在主座上,他坐在她们对面,背对着马车前进的方向。费尔米纳扭脸对着窗户,心里一片茫然。伊尔德布兰达倒很开心,而乌尔比诺医生呢,则因为她的开心而更开心。车子刚一启动,伊尔德布兰达就觉出了真皮坐垫散发的暖烘烘的气息,车内的家什布置得严严实实,便开口说,她觉得住在里面怪舒服的。很快,她和医生便笑开了,相互象老朋友那样开玩笑,说着说着就玩开了一种浅显的隐语游戏。这种游戏就是在每个音节之间加上一个常见的音节。他们假装以为费尔米纳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实际上他们不仅知道她懂而且知道她正在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说,正因为如此他们才玩哩。过了一会儿,说笑一阵之后,伊尔德布兰达坦白说,她的脚被靴子夹得实在受不了。

“这再容易不过了。乌尔比诺医生说,“看我们谁先脱完。”

说完他就开始解靴子带,伊尔德布兰达接受了挑战。由于裙撑的扇骨妨碍她弯腰,她脱得很费劲,乌尔比诺医生有意耽搁,等到她胜利地哈哈大笑着从裙子底下拖出两只靴子,仿佛刚从鱼塘里钓起两条鱼似的,他才把自己的靴子脱掉。这时,两人都瞧了费尔米纳一眼,在火红的晚霞映照下,费尔米纳的黄鹤般的线条,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纤巧。费尔米纳正在生气,一是因为她的狼狈处境,二是因为伊尔德布兰达的放肆行为,三是因为她确信车子正在毫无意义地绕弯儿以便拖延到家的时间。而伊尔德布兰达却已经毫无戒备了。

“现在我才明白,”她说,“原来折磨我的不是鞋,而是这个铁丝笼子。”

乌尔比诺医生明白她指的是裙撑,便闪电般地抓住了机会。

“这再容易不过了,”他说”“脱掉它吧。”说完,以魔术师的快速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把眼睛蒙了起来。

“我不看。”他说。

蒙着眼睛的手帕,更加烘托出了又圆又黑的胡髯和尖尖的山羊须之间的那两片嘴唇的鲜润,她突然觉得一阵慌乱的颤栗。伊尔德布兰达看了看费尔米纳脸色,后者的怒气冲冲已化成了满脸惊慌,生怕表姐真的把裙子脱下来。伊尔德布兰达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用手势问表妹:“我们怎么办介费尔米纳用同样的方式回答她说,如果再不回家去,她就从滚动着的马车上跳下去。

“我等着哪。”医生说。

“已经可以看了。”伊尔德布兰达说。

取开蒙着眼睛的手帕后,乌尔比诺医生发现她换了一副面孔,于是他明白游戏已经结束了,而且是糟糕地结束了。做了个示意的动作,车夫调转马车,进入了福音公园。这时,灯标看守人正在点亮路灯。所有的教堂都敲响了晚祈祷的钟声。伊尔德布兰达慌里慌张地下了车,感到自己惹表妹生了气,显得有些不安。她非正式地同医生拉手道别。费尔米纳学着她的样子如法炮制,当她想把戴着素色手套的手抽回来的时候,乌尔比诺医生却用中指把她的手用力援住了。

“我在等着您的答复。”他对她说。

费尔米纳更用力地抽了一下,空手套留在医生手里了,但她没有去取,转身而去。费尔米纳没吃晚饭就躺下了。伊尔德布兰达跟没事的人似的,和普拉西迪她一起在厨房里吃过晚饭才回到卧室,然后以其天生的脾气对下午的事件品评了一番。

她没有掩饰对乌尔比诺医生、对他搬洒的风度和同情心的浓厚兴趣。费尔米纳对她的话未置一词,但内心的反感终于消失了。又过了一会儿,伊尔德布兰达说了实话:当乌尔比诺医生蒙住眼睛,她看见那红润的嘴唇里的两排雪白而整齐的牙齿的时候,产生了想去狂吻他的不可遏止的愿望。费尔米纳翻身朝着墙壁,不带恶意地打断了她的话,可能还挂着会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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