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其实,霍·阿卡蒂奥第二即使愿意满足乌苏娜的要求,也是办不到的。姑娘们的侵犯已使上校忍无可忍,虽然雷麦黛丝诱人 的玩偶已经烧毁了,可他借口卧室里虫子太多,就在作坊内挂起了吊床,现在只是为了到院子里去解手才走出房子。乌苏娜甚至无法跟他随便聊聊。她到儿子那里去 时已经预先知道:他连食碟都不看看,就把它推到桌子另一头去,继续做他的金鱼,汤上起了一层膜,肉变冷了,他根本就不理会。在他已到老年的时候,自从格林 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拒绝帮助他重新发动战争,他就越来越冷酷了。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家里的人终于认为他似乎已经死了。谁也没有看到他表现人类的感情,直 到十月十一号那天他到门外去观看从旁经过的杂技团的时候。对奥雷连诺上校来说,这一天象他最后几年中其它的日子一样。早晨五点,癞蛤蟆和蟋蟀在院子里掀起 的闹声就把他惊醒了。星期六开始的霏霏细雨仍在下个不停,即使上校没有听见花园中树叶之间籁籁的雨声,他骨头发冷也感觉得到正在下雨,奥雷连诺上校象平常 那样披着毛料斗篷,穿着粗布长衬裤,这种长衬裤是他为了舒适才穿上的,由于式样太旧,他管它叫“哥特式衬裤”。

  他穿的裤于是紧绷绷的, 没有扣上钮扣,衬衣领子也不象平常那样扣上金色扣子,因为他准备洗澡。然后,他把斗篷象风帽似的遮在头上,用手指理了理下垂的胡子,就到院子里去小便。离 太阳出来还早,霍。阿。布恩蒂亚还在棕榈棚下面睡觉,棕榈叶已给雨水淋得腐烂了。上校象往常一样没有看见父亲,一股热屎淋在幽灵的鞋子上,幽灵惊醒过来, 向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也没有听见,他决定稍迟一些再洗澡不是由于寒冷和潮湿,而是因为十月间沉闷的迷雾。他回到作坊的时候,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正 在生炉子,他闻到烟气,就在厨房里等候咖啡壶煮开,以便取走一杯无糖的咖啡。象每天早晨一样,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问他今天是星期几,他回答说是星期二,十 月十一号。他面前的这个女人,面孔平静,给炉火照得亮堂堂的;他望着她的面孔,无论过去或现在都不相信她是活人,而且他突然想起,在战争激烈的时候,也是 十月十一号,有一次醒来,竟下意识地认为跟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是死的。她的确已经死了,而且他还记得日期,因为那个女人在出事之前一小时也问过他当天是星期 几。然而,即使记得这件事情,奥雷连诺上校毕竟不知道他的预感已经不灵了;接着,咖啡正要煮开的时候,他仍在继续想着那个女人,但是纯粹出于好奇,而没有 任何怀旧的感情;他始终都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在她死后他才看见她的面孔,因为她是在一团漆黑中摸到他的吊床来的。这样跟他发生关系的女人是很多的,因 此他记不起来,正是这个女人在第一次发在的拥抱中,几乎淹没在自己的泪水里,而且在死前一小时还发誓说她至死都爱他。回到作坊之后,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个女 人和其他的女人,点上了灯,打算数一数铁罐子里保存的金鱼。金鱼一共十六条。自从他决定不再去卖金鱼,他每天都做两条,达到二十五条时,他又拿它们在坩埚 里熔化,重新开始。他整个早上全神贯注地工作,什么也没去想,而且没有发觉,十点钟雨大了,有个人从作坊旁边跑过,叫嚷关上房门,免得雨水灌进房子,可是 上校甚至忘了自己,直到乌苏娜拿着午饭进来,灭了灯。

  “多大的雨呀!”乌苏娜说。

  “十月嘛,”他说。

   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从这一矢做的第一条金鱼上扬起视线,因他正在给它安装红宝石眼睛。刚刚做完这条金鱼,他就把它和其他的金鱼一起放在罐子里,开始喝 汤。然后,他慢慢地吃了一块洋葱嫩肉、白米饭和几片炸香蕉,这些都是放在同一只盘子里的。无论在最好的或者最坏的情况下,他的胃口总是相同的。午饭以后, 他想休息一会儿。由于某种具有科学根据的迷信,用于消化的两个小时还没过去,他就决不工作、看书、沐浴或者谈爱。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为了不让自己的 士兵消化不良,他曾几次延迟开始军事行动。他躺在吊床上,用铅笔刀从耳朵里挖出耳垢,几分钟就睡着了。他做了个梦,仿佛走进一座白色墙壁的空房子,由于他 是走进这座房子的第一个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在梦中记起,前一夜,甚至最近几年,他曾多次做过这样的梦:而且明白,只要他一醒来,一切就会忘记,因为 他那周期性的梦境有一个特点:只能在梦中想起做过的梦。过了片刻,理发师敲作坊的门时,奥雷连诺上校睁开眼来,觉得自己只打了几秒钟的瞌睡,还来不及梦见 什么哩。

  “今天不必了,”他向理发师说。“咱们星期五再见吧。”

  他的胡须已有三天没刮了,跟白头发连接了起来。可他 认为不必刮脸,星期五反正要剪发,可以同时刮脸和剪发。在不太舒服的午睡之后,他浑身都是粘搭搭的汗,腋下的疮疤也在发痛。雨停了,可是太阳仍然没有露 脸。奥雷连诺上校打了个响嗝,嘴里感到了汤的酸味,这也好象是他的机体发出的命令,要他披上斗篷走进厕所。他在那儿逗留的时间,比需要的时间长久一些;他 蹲在茅坑的木箱上,木箱里发出强烈的发酵气味,然后习惯告诉他应该开始工作了。他在厕所里想起,今天是星期二,霍·阿卡蒂奥第二不来作坊,因为星期二是香 蕉公司的发薪日。就象最近几年经常忆起往事一样,这时他又不知不觉地想起了战争。他记得,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有一次答应给他弄一匹额上有颗白星的骏 马,但是这个朋友再也不提这件事了。然后,他开始反复思量战争中的一件件事情,可是回忆过去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欢乐和悲哀,因为他无法避免去想战争他就学 会了平静地想它,不动感情。返回作坊的时候,他发现空气开始变得干燥了,就决定洗澡,可是浴室已被阿玛兰塔占据。于是,他着手做这一天的第二条金鱼。他已 给金鱼装上了尾巴,这时太阳突然钻出云层,强烈的阳光仿佛照得周围的一切象旧渔船那样轧轧发响。三天的雨水冲洗过的空气中满是飞蚁。这时上校觉得,他早就 想去小便了,可是一直推迟到金鱼做完。下午四点十分,他刚走到院子里,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铜管乐器声、大鼓声和孩子们的欢呼声,他从青年时代以来第一次自 觉地掉进了怀旧的罗网,重新想起了同吉卜赛人呆在一起的那个奇妙的下午;那时,他父亲是带他去参观冰块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放下厨房里的活儿,跑到门 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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