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父亲没有享受到他的荣耀。当他发现自己染上了他曾目睹并同情过的别人所患的绝症时,想都没想去徒劳无益地挣扎一番,而是与世隔绝,以免传染别人,他把自己反锁在慈善医院的一间后勤工作室里,对同事们的呼唤和亲人们的哀求充耳不闻,对走廓里地板上挤得满满的垂死挣扎的霍乱患者的撕心裂肺的哀号无动于衷,给妻子儿女们写了一封表露对他们的火热的爱和困活了一辈子而感谢上苍的信,信中抒发了他对生活的无比的接骨铭心的热爱。那是一封毫无掩饰的长达二十页的告别信,字迹越来越模糊,看得出他的病是越来越沉重,不必了解写这封信的是何许人就知道,落款署名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息写上去的。根据他的要求,那具青灰色的遗体混杂着埋进了公墓,没让任何一个爱他的人看见。

三天之后,乌尔比诺医生在巴黎收到了电报,当时他正在和朋友们共进晚餐。

他提议于一杯香槟酒来纪念他的父亲。他说:“他是个好人。”过后他准会责备自己不成熟:为了不痛哭失声,他逃避现实。可是,三周后他收到了遗书的抄件,他向实际投降了。猛然间,那个他最先认识的人,把他抚养长大并教育成人的人,和他母亲同床共枕、结发三十又二年的人,然而又是仅仅因为羞于启齿而在写这封信之前从来没有向他表露过心声的人的形象,深刻地展示在他面前了。到那时为止,乌尔比诺医生及其一家,一直视死亡为发生在别人身上,发生在别人的父母身上,发生在旁人而不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丈夫妻子身上的灾难。他们一家是些新陈代谢缓慢的人,没看见他们变老、生病和死去,而是慢慢地在他们的时代烟消云散,变成回忆,变成另一个时代的云雾,直到被忘却。父亲的遗书,比报告噩耗的电报更狠地给了他当头一棒,使他确信人总是要死的。然而,他最早的记忆之一,可能是九岁,也可能是十一岁的时候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是从父亲身上看到的死亡的早临的信号。在一个雨蒙蒙的下午,他和父亲两人都呆在家里的办公室里,他用彩色粉笔在地板的瓷砖上画云雀和向日葵,父亲对着窗户的亮光看书,父亲身上的背心没有系如,衬衣袖口上扎着橡皮筋儿。突然,父亲停止了阅读,用一根一头镶着银抓手的老头乐抠背。因为够不着,父亲要儿子用小手的指甲帮他的忙,他照办了。

奇怪的是,他觉得父亲让他抠的时候好象抠的不是自己的身体。抠完,父亲凄然笑着看着他的肩膀。

“如果我现在就死了,”他说,“等你长到我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快记不得我了。”

父亲说这句话,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死亡天使在若明若暗的凉飓飓的办公室里飞了一会儿,又从窗户飞出去了,飞过的地方留下一缕羽毛,但小孩没有看见。

从那时起,又过了二十多年,乌尔比诺医生很快就到他父亲那天下午的那个年纪了。

他知道他随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现在除了知道长得相象以外,他又惊恐地知道,他跟父亲一样,总是要见上帝的。

霍乱曾经是个使他头痛的问题。除了在某个课外补习班上学到的一般常识外,他对霍乱知之不多,而且他觉得,三十年前在法国,包括巴黎,霍乱曾使十四万人丧命是不大可信的。可是父亲死后,他对各种各样的霍乱凡是能研究的都研究了,这几乎成了使他的良心得到安宁的赎罪行为。他师事过阿德连?普鲁斯特教授——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传染病专家、防疫线发明者、大文豪普鲁斯特的父亲。因此,当他踏上故乡的土地,从海上闻到市场的臭气以及看到污水沟里的老鼠和在街上的水坑里打滚的一丝不挂的孩子们时,不仅明白了为什么会发生那场不幸,而且确信不幸还将随时再次发生。

没过多久,还不到一年,慈善医院的学生们请求他帮助免费诊断一个浑身出现奇怪的蓝颜色的病人。乌尔比诺医生在门口望见病人,就立刻认出了他的敌人。还算好,病人是三天前从库拉索乘船来的,而且自费到医院的外科看过门诊,可能没有传染给任何人。为了以防万一,乌尔比诺医生还是叫他的同事们别接触病人,并说服有关当局向各港口发出警报,找到了那只带有病毒的轻便船,对它进行隔离检疫。他还费尽唇舌,劝阻那位想发布戒严令并立即施行每隔一刻钟鸣炮一响这种治疗措施的军事长官。

“把火药省下来,等自由党人来的时候再用吧。”他和颜悦色地对军事长官说,“我们已经不是处在中世纪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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