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自从菲兰达在奥雷连诺第二的箱子里发现了这套虫子 蛀坏的女王服装,她就经常把它穿在自己身上。凡是看见她在镜子前面转动身子,欣赏她那女王仪客的人,都毫无疑问地会把她当成一个疯子,但她并没有疯。对她 来说,女王的服装只是成了她忆起往事的工具。她头一次把它穿上以后,不由得感到心里一阵辛酸,热泪盈眶,她好象又闻到了军人皮靴上散发出来的靴油味,那军 人跟在她身后,想把她扮成一个女王;她满心怀念失去的幻想。但她感到自己已经那么衰老,那么憔悴,离开那些最美好的生活时刻已经那么遥远,她甚至怀念起了 她一直认为最黑暗的日子,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多么需要风儿吹过长廊带来的牛至草味儿,需要黄昏时分玫瑰花丛里袅袅升起的烟尘,甚至需要禽兽一般鲁莽的外国 人,她的心凝成一团的灰烬虽然顺利地顶住了日常忧虑的沉重打击,却在怀旧的初次冲击下破碎了。她渴望在悲痛中寻求喜悦;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渴求只是使菲 兰达的心灵更加空虚,于是这种渴求也成了一种祸害。

  从此,孤独就使她变得越来越象家里其他的人了。然而那天早晨,她走进厨房,那个脸色 苍白、瘦骨鳞峋、眼露惊讶的年轻人递给她一杯咖啡时,她不由得为自己的怪诞模样深感羞愧。菲兰达不但拒绝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要求,还把房子的钥匙藏在那 只放着宫托的秘密口袋里。这实在是一种多余的防范措施,因为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溜出房子去,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回 来。但他过了多年孤独的生活,对周围的世界毫不信任,何况又养成了屈从的习惯,也就丧失了反抗的精神。他回到自己的斗室,一面继续研究羊皮纸手稿,一面倾 听深夜里菲兰达卧室时里传来的沉重的叹息声,有一天早晨,他照例到厨房里去生炉子,却在冷却了的灰烬上,发现昨夜为菲兰达留下的午餐动也没有动过。他忍不 住朝她的卧室里瞥了一眼,只见菲兰达挺直身子躺在床上,盖着那件银鼠皮袍,显得从未有过的美丽,皮肤变得象大理石那样光滑洁白。四个月以后,霍·阿卡蒂奥 回到马孔多时,看见她就是这副模样。

  想不到这个儿子格外象他的母亲。霍。阿卡蒂奥穿着黑塔夫绸的西服,衬衫领子又硬又圆,一条打着花结 的缎带代替了领带。这是个脸色苍白、神情倦怠的人,露出一种诧异的目光,长着一个柔弱的嘴巴,光滑的黑发从中分开,纹路又直又细,这头圣徒的假发显示出矫 揉造作的样子。他的面孔象石膏一样白,刮得千干净净的下颏留着一块块有点发青的阴影,似乎说明良心的谴责,他有一双青筋毕露、苍白浮肿的手游手好闲者的 手,左手无名指上嵌着圆形乳白色宝石的大戒指耀人眼目。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给他开门以后,一眼就看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从远方来的人。他走过哪儿,哪儿就留下 花露水的香味,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乌苏娜为了在双目失明的黑暗中找到他,也曾给他洒过这种花露水。不知怎的,多年不见,霍·阿卡蒂奥 依然象从前一样,是个悒郁孤僻的小老头儿。他径直走进母亲的卧室,在这间卧室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按照梅尔加德斯的处方,在属于他祖父的曾祖父的那只坩 埚里,整整熬了四个月的水银,才使菲兰达的尸体没有腐烂。霍·阿卡蒂奥什么也没问。他俯身在已故的菲兰达额头上吻了一下,便从她那裙子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三 只还没用过的宫托、一把衣橱钥匙。他那坚定利索的动作跟他那倦怠的神情实在不相称。他从衣橱里翻出那只刻着族徽的首饰箱,首饰箱是用一块绸子裹着的,透出 檀香木的芬芳,他随手把它打开只见箱底上放着一封长信;在这封信里,菲兰达倾诉了自己的衷肠,讲述了生前瞒着儿子的一切。霍·阿卡蒂奥站着,饶有兴昧地读 完母亲的信,没有露出任何激动情绪;

  他在第三页上停顿了一下,就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仿佛刚认识他似的。

  “这么说,”他开口道,嗓音里有点刮胡子的响声。“你就是杂种罗?”

  “我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快滚回自己的房间去,”霍·阿卡蒂奥说。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只好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连菲兰达孤寂的出殡也没去看一眼。有时,他从敞开的厨房门里望见霍·阿卡蒂奥气喘吁吁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深 夜听到一间间破旧的卧窒里传来他的脚步声。不过他一连几个月都没听到霍·阿卡蒂奥的嗓音,倒不是因为霍·阿卡蒂奥没跟他谈话,而是因为他自己既没有谈话的 愿望,也没有时间考虑羊皮纸手稿以外的其他事情。菲兰达死后,他从地窖里取出仅存的两条小金鱼中的一条,到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那家书店里去买他需要的那几 本书。他路上见到的一切都没引起他的任何兴趣,也许是他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没有什么可跟看见的事物相比较的;那些荒凉的街道和无人过问的房子,就跟以往 一些日子他所想象的完全一样,当时只要望上它们一眼,哪怕献出整个身心他都愿意,从前菲兰达不准他出门,这一次是他自己允许自己的;他决心走出房子,不过 仅这一次,在最短的时间里,怀着唯一的目的,所以他一刻不停地跑过十一条街道,正是这十一条街道把他家的房子和那条昔日有人圆梦的小街远远地隔开。他心里 卜卜直跳,走进一间杂乱、昏暗的屋子,屋子里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看来,这不是一家书店,而是一座旧书公墓,一堆堆旧书毫无秩序地放在蚂蚁啃坏的、布满蜘 蛛网的书架上,不但放在书架上,还放在书架之间窄窄的过道里,放在地板上。

  在一张堆放着许多巨着的长桌上,店主正在不停地写着什么,既 无头也无尾;他在练习簿里撕下一张张纸儿,写满了弯弯扭扭的紫色小字。他那漂亮的银白色头发垂在额上,犹如一绺白鹦鹉的羽毛。他象那些博览群书的人一样, 滴溜溜的小眼睛里闪着温和善良的亮光。他满身大汗地坐在那儿。只穿着一条短裤,甚至没有抬头看来人一眼。在这乱得出奇的书堆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没有特 别费劲就找出了他需要的五本书,它们正好放在梅尔加德斯指点过的地方。他一句话没说,就把挑选出来的几本书和一条小金鱼递给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加泰隆尼 亚人翻了翻书,眼脸又象蛤壳似地合上了。“你该不是疯了吧,”他讲了一句家乡话,耸耸肩膀,又把书和金鱼递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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